2017 年春,俞敏洪推开北大附近老楼的防盗门时,楼道里的声控灯闪烁了三下才亮起。九十岁的声控开关,像极了住在三楼的许渊冲 —— 固执,却仍在发光。 许老扶着墙挪出来,羊毛开衫的肘部磨出了毛边,俞敏洪突然想起四十年前的课堂。 这位讲莎士比亚的教授,西装永远笔挺,三语切换时喉结滚动的弧度,和此刻扶墙的姿态重叠在一起,让人心头发紧。 客厅的书架顶到了天花板,1950 年代的《红与黑》译稿和 2017 年的《唐诗三百首》英译稿挤在一起,空气中飘着中药和旧纸张混合的气息。 师母端来的茶还没凉,许老就指着窗外:"你看那棵老槐树,我每天爬三楼,就为了看它抽新芽。" 话没说完,他踉跄了一下,手死死攥住俞敏洪的胳膊,指节发白 —— 那是去年冬天摔跤留下的后遗症,医生说再爬楼可能要换关节。 装电梯的事,师母提得很轻,像说一件寻常家事。整栋楼六户人家,大多是退休老人,六十万的总费用摊下来,许老家要出的份额,抵得上老两口半年的退休金。 "街道来测过三次,说老楼结构复杂,装电梯得搭钢结构井道。" 师母摩挲着许老的膝盖,"他夜里总说梦话,念叨着要去图书馆查资料。" 俞敏洪看着书桌上摊开的《李白诗选》译稿,铅笔标注的字迹依旧遒劲,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在课堂笔记上抄的句子:"酒香不怕巷子深,学问不怕屋子小。" 第二天,俞敏洪的助理带着施工队来了。老楼的墙皮一碰就掉渣,测绘的小伙子拿着卷尺量了又量,叹着气说:"管道跟蜘蛛网似的,得一根根挪。" 俞敏洪蹲在楼道里,看着许老贴在墙上的 "小心地滑" 纸条,突然决定:"不用分摊了,六十万我来出。" 他没说太多,只让施工队 "动静小点儿,别吵着许老翻译"。 协调住户花了整整两周。二楼的张大爷养了一笼鸽子,说装电梯挡了采光;四楼的教授担心房价受影响,门都没开。 俞敏洪提着水果跑了五趟,每次都带着许老的译著,指着扉页上的签名说:"这是咱们楼的宝贝,让他多译几年,比啥都强。" 张大爷翻着《唐璜》译本,突然红了眼:"我孙子在学英语,天天念叨许先生的译本。" 钢结构井道竖起来那天,许老拄着拐杖站在窗边看了很久。夕阳把钢架的影子投在他的译稿上,像给密密麻麻的批注镀了层金。 他突然对俞敏洪说:"当年教你们翻译,讲究 ' 意美、音美、形美 ',这电梯也得讲究。" 俞敏洪笑着应:"您放心,运行时声音比您翻书还轻。" 电梯试运行那天,许老穿着新做的中山装,在轿厢里站得笔直。 门开的瞬间,他伸手按了 "3",按钮的绿光映在他眼里,像年轻时在巴黎大学图书馆看到的台灯。 "比爬楼省下来的力气,能多译两首诗。" 他转头对俞敏洪说,声音里带着孩童般的雀跃。 那天下午,许老乘电梯上下了三趟,每趟都要在楼道里站一会儿,摸摸新装的扶手,像抚摸多年未见的老友。 2019 年,许渊冲获 "北极光" 杰出文学翻译奖那天,俞敏洪特意赶来。 许老穿着领奖时的西装,坐在电梯口的藤椅上,手里拿着瑞典国王颁发的奖章,对俞敏洪说:"这奖有你的一半,省下来的时间,我多译了三本书。" 书桌上,新译的《杜甫诗选》已经清样,扉页上写着:"赠敏洪:梯子架好了,往上爬的人要记得扶一把后来者。" 2021 年许老去世后,俞敏洪去整理遗物,发现电梯的使用登记本上,许老的签名从 2017 年一直延续到 2021 年,最后一次记录是去世前三天:"今日乘梯三次,译完《将进酒》。" 书架最底层,压着一张电梯竣工时的照片,许老在轿厢里比着 "V" 字,背后的井道钢架上,不知谁用马克笔写了行小字:"学问通天,电梯接地。" 如今,那部银灰色的电梯还在老楼里运行。五楼的小姑娘每天乘电梯上学,书包上挂着许老译著的书签;二楼的张大爷会对着电梯井道念叨:"许先生,今天鸽子又下蛋了。" 俞敏洪偶尔还会去看看,按下 "3" 的时候,总觉得电梯里还飘着旧书和中药的味道,像那位永远笔挺的老人,在时光里静静伫立。